苏枝枝

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。

【宁青】逍遥游

•1w左右,故事线还算完整。

•这篇搞得比较认真,因为打算搞完就跑路,宁青实在太冷了呜呜呜。

我是在大雪纷飞的时候来到北凉王府的。

那时候我还是个孩童,我在一个院子里和很多认不得的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们一起习武,然后分散到不同的地方。我与他们不同,因为我是有父母的,我的父亲是天底下鼎鼎有名的枪神……

我曾因为这些而带着孩童隐秘的自豪,直到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。

而陈芝豹又杀了他。

徐骁拉着我走到王妃面前,王妃细细地给我梳洗打扮过后,又将我拉到了徐凤年身边。从此枪王王绣的女儿已经死在了战马之下。留存下来的我只是青鸟,是北凉王府的一个丫鬟,世子的死士。

我叫青鸟。

(一)

“青鸟,你来驾一会儿马车,我要进去和世子有些话要说。”

魏书阳喊了我一声,我怔一下,应了一声好,坐到了马车上。

这是我们出行的第三天了。

世子这次远行大张旗鼓,把能带的都带上了,五花马千金裘,连府中的丫鬟都拖了出来——当然,在世子眼里,姜泥或许算不上丫鬟。而除此之外,他还带了一对北凉兵。 

平时为了隐蔽,这群北凉兵向来只在林中行走,只是刚好这会儿大路已经走尽。我们一群人便一起进了山野,而我的身边便是此番北凉军的首领,宁峨眉。

说实话,我并不想与宁峨眉并肩而行,他所服从和敬畏的是世子的弟弟徐龙象,而我在世子府中十几年,我所忠于的唯有一人,便是徐凤年。因而当我看见立场不一致的的宁峨眉,我的心中提不起半丝好感。

马车晃晃悠悠,偶尔能听见世子的言语,和姜泥的打岔,但是我知道何时该听何时不该听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一心一意赶着我的马车。

舒羞不知从何处赶来,只轻轻往地面一点,便蹦上了我的马车,坐在我的边上对着我似笑非笑:“青鸟,累不累啊?要不要我帮你赶会儿车?”

我简单应了一声:“不用。”

她嬉笑一下,又踱到了我的另一边,双眸凝视着我,问道:“青鸟,你倒是和我说说,徐凤年,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呀?”

“不知道。”我又是简短的一声应付了她。

舒羞显然不乐意,她眼珠子一转,叹息道:“我知晓你喜欢徐凤年,但是我们做手下的,抢也抢不过车里那个人。我们之间就当是姐妹谈谈心,如何?”

“不如何。”

舒羞是一个江湖女子,我实在懒得应付她。

好在这会儿世子在里面喊了一声停车,于是我们就在这片荒郊野岭整顿歇息。我顺势从她身边跳了下去,拾捡柴火打算堆一个简易的火堆。

舒羞兀自不肯放弃,在我的面前绕来绕去,我不是一个善于说话的人,也不想多说什么,绕了两下便往峨眉那边走过去。

我想着那一帮军人,舒羞这种女子总是不肯多待的,只是还没有到那里,吕钱塘就在身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,舒羞不疑有他,以为是有什么事情,便转身回了去。

我走了半截都快到他们面前了,也不好掉头就走,只好走到宁峨眉的面前。几个新兵奇怪道:“青鸟姐,你来我们这边干什么?”

我有些许尴尬,苦思冥想找了个由头:“这片山野中,禽兽不多,世子怕大家不够分,让我们一同出去,多打些猎物回来。”

宁峨眉有些奇怪,世子一向都是让吕钱塘舒羞几人前去打猎,今日怎么派上了我们两个多少算着互相看不对眼的人一起去。只是他也没有问,我自然也不会自作主张的多说什么,就率先往前走了两步,看着宁峨眉还在发愣,心头有些恼羞,语气也不是太好:“过来啊!”

宁峨眉赶紧应了一声,抓着身边靠在树上的的那只卜字戟,和我往深山里头走了去。

都怪我一语成谶,我们走了半晌,一只山鸡都没看见。这破地方还真的找不到什么吃的东西。

我过回头,想要和他说,不然换一条路走一下。

刚好看见他眼光一凝,卜字戟刷的一下,破空而来。我反应也快,脚底一滑,便往旁边那棵树挡了过去。

我不知他何意,只觉得那只戟杀气凛然,忍不住疑心,他是不是想在这荒郊野岭要了我的命?

但是当我横眉冷对看向他的时候,他眼中却沉静如水,对着我嘱咐:

“小心一点,这边毒蛇很多。”

我定睛望去,那只大戟把一只毒蛇狠狠地插进了树干半寸有余,已经死的透的不能再透了

我一时表情没有转换过来,他看着我那副模样,终于后知后觉的知道了我在想些什么,忍不住笑出声来,他说,

你不会以为我要杀了你吧?

我气闷,没话反驳,把卜字戟从树上拖了下来,送到他手上,宁峨眉伸手将它给抓了回去,右手粗糙的手掌刮过了我的手臂,我手臂被火烫了似的,赶紧收回。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,连连道歉:“不好意思啊,在军营时间长了,不怎么注意这些。”

我没理他,只是又往前走了几步,这次他没有站在我的背后,而是和我并肩而行。

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。

(二)

我们拎着四五只野鸡三两只野兔回来的时候,世子那边已经吃上了。他看着我们回来,大声招呼道:“快点吃饭了……哎你们还怕不够吃吗?怎么还专门跑去打了一堆野禽回来?”

宁峨眉深深深深地看了我两眼,回应世子道:“没事儿,正好给凤字营改善改善伙食。”

世子自然是答应的,我便往柿子身边走来,世子看我过来,停下了啃兔腿的手,嘴里含糊不清:“青鸟,你来我这边来干什么?打了那么多吃的,不去吃,跑来跟我们抢什么?”

旁边几个人一阵善意的哄笑,我脸色也微微发烫,只不过在这火光之下看不出来,我拱手应是,转头往不远处的凤字营那边走去。

只是我并没有真的到凤字营那里,而是往一棵树后面靠了一下,从怀中掏出一包干粮,小口小口,慢慢地吃着。

干粮是我出行的时候带着应急的,虽然是凉的,但是也不难吃,到底是能果腹的东西。

吃了几口,我有些口干,四下就想寻找着水源。起身正准备到溪边喝两口时,一双靴子立在了我的面前。

我尚且还是一手拎着干粮,一手撑着地面准备站起来的架势,抬眼望去,正撞上那似笑非笑的宁峨眉。

宁峨眉一张口就往我肺管子里捅,带着军队出身粗粝汉子真实的疑惑,问我道:

“你不喜欢吃肉吗?是觉得干粮更好吃一点吗?”

我知晓他是真心的发出疑问,但我总觉得他是在讥讽。

我站起身来回应他:“是的,我就爱吃这些,我从小就喜欢吃干粮。”

没想到他站在原地,想了一想,终于还是诚恳的对我说:“不然你去尝尝肉,肉是挺好吃的。”

这是什么人啊这是。可是我居然找不到反驳的话,只好跟着他一起走到了军营旁边。

军队这边的篝火明显比世子那边大了很多,许是人多的缘故。几个小兵对着我招呼道:“青鸟姐!”我跟着宁峨眉随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,宁峨眉从架子上撕下一只兔腿,送到我身边,又像是怕我不吃,说了一声:“我赔个罪。”

我想了半晌才知道他说的赔罪是什么。回应道:“不用。”

他以为我是不想吃兔腿,有些尴尬:“我的手确实不是很干净,不然你自己从上面拽只腿来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就想将架子从火堆上拿下来。

我急忙接过了他手中的那只兔腿,垂眸小声道:“没事的,我不在乎这些。”

宁峨眉又拿了一个水壶送到了我面前,我有些茫然,他问我:“刚才光吃干粮的时候,你不渴吗?”

我渴。我仰头喝了一口,只见明月皎皎,忍不住叹道:“若是酒就好了。”

他正色:“军营里不得饮酒。”

我笑了一下也没和他过多辩驳:“只是想想嘛。”

旁边的小兵也帮我说话:“青鸟姐又不是我们营中人。”

宁峨眉怒斥他:“闭嘴!”小兵似是很怕他,呐呐地不再吱声,跑去和旁边其他战友嬉笑说话去了。

我为小兵鸣不平,心底像是用月光酿了三分豪气,张口问道:“我看你就是喝不来酒。若是不在军营,你敢不敢和我共饮一壶酒?”

他亦是不假思索就回复我:“我不会不在军中。”

“若是不在呢?”我不依不饶。

他没有吭声。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事,比如我们所搁的不止是军营,还有我们不可撼动的立场。

我们终将不是朋友。

正当我懊恼之时,他却像是想明白了:

“好!我陪你喝!”

我微微一笑。

虽然我们不是朋友,但终究也算不上敌人。

宁峨眉这人,倒也挺有趣的。

不如试一试,等着喝酒的那一天。

(三)

今日入城。

这城中有我熟悉的影子。在我很小的时候,我的父母曾经带我来到过这里。

世子在前面挑挑拣拣,走走看看,我和几个人在后面精神高度集中,把世子隐蔽地包裹在了我们一众人之间。

小的时候,我的母亲给我在这里买了一只兔儿爷,我怀里抱着兔儿爷,眼中却还在瞅着高悬的灯笼,父亲是个武夫,实在猜不上灯谜,就把我和母亲骗到了别的小摊子上,给我买了个香囊,又给母亲挑了个簪子。

世子顺手把一枚香囊扔到了姜泥怀里。

姜泥手忙脚乱地接住,听见世子在前面悠哉悠哉道了声:“香囊五枚铜钱,我只扣你两文。”

姜泥气急败坏就想把香囊往世子身上甩过去,世子像没看见,但恰到好处的补充了一句:

“你就算扔了,这钱也算在你头上。”

于是姜泥又赶紧收了起来。

我算了算袖口的钱,回头看看。

摊主已经推着车儿走远了。


襄樊城卧虎藏龙,世子大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来,但是出去可就未必有那么轻松了。

世子在和靖安王赵衡以及他儿子赵珣说话的功夫,人人都绷紧一根弦。只是不知为何,我竟然在这会儿神游了起来,所思所想都是过去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。但是我三两下把自己招呼回来了,我对自己说,青鸟。回来,你是青鸟。

事情办完之后,大家又在襄樊城住了几天。我很想逛一逛,但是我到底是个死士,我不敢在这个关头只顾自己。

世子临行让我们东西带好一并去芦苇荡,我便知道,这就不会再回来了。临走的时候我东张西望瞅了一番,很想买个小香囊当纪念,但是没有。

姜泥的香囊上带了个小铃铛,她快步往世子跑去的时候,叮叮当当,很是好听。


芦苇荡真的很好看,风一吹,宛如青山崩泻而来。天色透亮如秋水,略过一群雁来,又远去无尽芦杆之中。

我看见吕钱塘在偷偷看向舒羞。

我看见世子在看着姜泥。

我看着宁峨眉在看着……哦,他骑马奔赴而来,谁也没看。我对上他的目光,听他略带怀疑的问我:“你……能不能打的过对面啊?”

我白了他一眼,坐在马车上警戒着。

靖安王妃还没有到,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芦苇荡却杀机四伏,世子脸上没有丝毫笑意,他对宁峨眉说:“清点一下人数。”

果不其然,少了三个人。

宁峨眉焦急难掩,转头就想回去把兄弟们救出来,世子阻止了他。我看着天边尽头,微微坐直了一点身子:

“来了。”

靖安王妃来不过是点燃炮仗的一个引子,符将红甲拉出来的三个兵也只是乱我军心诱敌深入的戏码。

正如世子所说,宁峨眉的心已经乱了,能进去战斗的,只有魏叔阳舒羞和吕钱塘。

剑神一动手如谪仙人,正对着吴家剑冢的新冠。世子面前除了凤字营和我再没有他人,而就是此刻,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就这么出现在我们面前。

我对世子道,我求一样兵器。

什么?

刹那枪。


那不是枪神王绣的兵器吗?

自然是的,我心道,只是如今在我手中。

也之配在我手中。

我猛的一拍车轴,寒气逼人的刹那枪破空而出,落入我手中。

这是我的兵器。


此时的凤字营已经四分五裂生生开出了一条缺口。宁峨眉横戟而上,戟风如同穿堂风,对着王明寅呼啸而过。

王明寅只是微微侧身一挡,便绕过了这惊人的一击。他神出鬼没,伸手对着无知无觉的宁峨眉击去。宁峨眉猛地吐出一口鲜血,长戟一挥,正对他面门攻去。

王明寅伸手便夺,拿着长戟后腿数米,一只手凌空掷去,只见那重达几十斤的卜字戟如离弦的箭一样射来。

我抬枪挥手而挡,长戟落到远处的沙地上。

宁峨眉还想起身再战,王明寅终是猛一发力,只听轰然作响,他吐出一口鲜血,彻底晕死过去。

宁峨眉之后,就将是我了。

久不握兵器,刹那枪入手稳稳作响,像是在欣喜我的归来。我一步逼进王明寅,举枪而至。

观战至此我心头早已是怒火中烧,虽然知晓自己没有与之匹敌的能力,但是我终究不会后退。

我是死士。我是,枪王王绣的女儿。

李淳罡结束战斗之后前来助我,王明寅却掏出一把软剑针锋相对。李淳罡长袖一挥,我和王明寅一齐退去,他一个转身,借力杀向我。

纵使使出霸王卸甲,付出经脉逆行的代价,到底是差了太多。

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,觉得这雪白的芦苇像鸟一样从我头顶飞过。

雁南飞。

人不归。

(四)

我以为我会死了。

醒来看见熟悉的车厢,舒羞告诉我,世子也是重伤。凤字营死伤无数,宁峨眉伤势不轻,无性命之忧。吕钱塘战死芦苇荡。

我心里头一阵空唠唠的。她也就陪在我身边,没有说话。

车轱辘子在地上转动,压过枯叶嘎吱嘎吱的发出声响。四面安安静静,我依靠在车窗上,真像一个姐妹一样歪着头问她:

“吕钱塘死了……你爱他吗?”

她愣了一下,放声大笑:“我怎么会爱他?我们这还有世子,就算没了世子,江湖上那么多好儿郎,我舒羞用得着爱他?我只是可惜……只是有一点可惜……”

我没有做声,她在笑着,只是没了笑容。然后我听见她在问我:“那你呢,你喜不喜欢徐凤年啊?”

不喜欢啊。我只是感激。我感激他让我不当死士而只是丫鬟,就算只是这一点,我也愿意为他赴汤蹈火。

“那你喜欢的人是谁呢?”她继续饶有兴趣地盘问道。

我刷的一下把帘子拉了下来。

我困了,病人需要修养,哪来这么多话。


摇摇晃晃,昏昏沉沉,日暮西山的时候帘子又被拉起来了。

我一路半梦半醒到现在,以为还是舒羞。头也不抬,随口敷衍道:“行啦行啦别问了,我谁都不喜欢。”

窗外的人显然愣了一下子,他回应道:“什么?”

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,但是却是个男人。我意识到不对劲,强撑着精力抬眼看去,看见了一个傻大个坐在马背上呆呆看着我。

我短促地笑了一下,问他道:“宁峨眉,你这伤好了没有?就又骑马了。”

“没事的。和营里的战友互相已经包扎好了。”

我不信,脑袋昏昏沉沉,伸出一只手来,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。那衣袖一贴近他的皮肤,就像吸了水的海绵,迅速浸染了红色的血迹。

他的皮肤温温热热,我的手尖却和冰一样凉。我一定是伤着脑子了才会这么做。我自顾说话:

“宁峨眉,你不行啊。”

他显然是被气笑了,把手臂缩了回去,批评我道:“你别碰,我懒得洗衣服。”

“那我帮你洗啊。”我由着嘴说大话。

他毫不领情:“你先站起来再说。”

车厢里这会儿没有人,我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,腿一软,差点顺着窗子口扑到外面。他急忙一把扶住了我,殷红的血顺着臂腕又流了下来。

我见他没好气地训斥道:“别逞能了。”

我闭着眼随着车厢晃晃悠悠:“宁峨眉,你们这帮汉子包扎技术是真的不行。”

我想了想,又说:“要不,我帮你包?”

又想了想,再次说:“宁峨眉你可以啊。我对你大有改观。没那么讨厌了。”

他纳罕道:“你之前讨厌我?”

我揉着眉宇,大大方方嗯了一声。

他似乎想问为什么,又像是自己想通了,没有再问下去。

就这样,我在车上颠簸,他在马背上颠簸。我颠的有点难受,身边又没有人,只有个他,于是满心的埋怨就都怨到了他身上——虽然我也不知道埋怨什么。

我很少说这么多话,红薯评我冷心冷面冷语,我觉得很有道理。但是今天叭叭叭说了一堆也没有什么不适应,只觉得有些疲乏。

我闭着眼睛,想等着太阳落山,星河满天。

忽然听见一阵铃铛声,我以为是姜泥回来了,赶紧睁开眼睛。车厢空空荡荡,依旧是只有我一个人。

只是旁边的窗口挂了一个小小的,带着铃铛的香囊。

宁峨眉说:“谢你救命之恩。”

我微微一笑:“买铃铛时候就料想着我要救你了?”

宁峨眉扯不好谎,老老实实交代道:“那日我们进襄樊时,我觉得你喜欢香囊。”

可是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我也带着这香囊,到时候和姜泥的如出一辙,世子怎么想?

我想这么问他。但我住了嘴。

我只是细细将香囊收好,撑起身子,对他说道:“我很喜欢。”

我真的很喜欢。


马车行至江南。我的伤渐渐好了。世子挨过那一次磨砺,也越发像一把惊世匕首,散发夺目光彩。倒是宁峨眉倒霉些,寒气加上湿气,他的伤久久不得好。

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发觉,只是某一天去河边打水喝,看见他在下游洗着衣服,衣服上依旧是血迹斑斑,他那会儿裸露的皮肤上也是尚未痊愈的疤痕。

我把水壶放在一旁,向他走了过去:

“宁峨眉。”

他显然被吓了一跳,很快又反应过来:“青鸟。”

“你的伤还没好吗?”

“你的伤好些了吗?”

我俩异口同声,都有些尴尬。我率先回复道:“已经没什么事了。你呢?”

他挠了挠头:“我也还行……不过青鸟,你有没有多余的包扎的绷带?军营里的少,战士们都要用,我不好天天去换。你要是没有多余的就算……”

“等我一下。”我打断他,回去拿了一卷给自己备用的绷带和其他一些药用的东西走了回来,对他嘱咐道,“衣服掀开,我帮你看看。”

“不用吧,我就是个粗汉子,我自己来就行……”他想拒绝,看着我的眼神,愣是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,老老实实把上衣解开。

我轻轻把他身上的旧绷带解开,那绷带实在许久未换,沾满了血,黏在皮肤上揭也揭不下来。

我微微皱眉,拿了点水想把他们化开,宁峨眉像是有些局促,我装作没看见。

全都揭下之后,整个上身的的伤痕触目惊心,除去未曾好的那些伤口,还有不少旧的疤痕狰狞无比。我先给他清理了一遍,又涂了药粉上去。最后一圈一圈给他打好了绷带。

药粉很有用,但是很疼。他似乎也是没预料到,肌肉猛地崩紧。我赶紧道歉:

“抱歉,我用惯了,所以忘了和你说。”

他道:“你用惯了?”

“你忘了我是世子的死士了?”

“没有。但是我以为府中那么多高手,定不需要你出手。”

“我算不算高手?”我有意戏弄他。

他显然愣了一下:“算。毕竟你是王绣的女儿。”

我的笑意收敛,冷笑了一声:“王绣,他与我无关。”

宁峨眉不知如何回答,我也不想为难他,拍拍手站了起来:“好了。”

他站起来走到我刚刚准备打水的地方,捡起放在地上的水壶,蹲在地上帮我灌了满满一壶,然后拧紧盖子放在我的手中:“那我回去了。”

我看他一手捧着洗过的衣裳,问道:“你就这么回去?”

他反问我:“不然呢?”

我张口想说什么,他长戟一抛,插入了不远处的树旁,只简简单单两个字:“出来。”

冒出个小兵瑟瑟发抖却又嬉皮笑脸:“青鸟姐……嫂子……”

宁峨眉脸黑了三分,似乎真的生了气:“混账球子东西!乱喊什么!青鸟清清白白的大姑娘,你个大老爷们儿瞎开什么玩笑!”

我有点好笑,也懒得再攀谈下去,道了一声走了,走了一截还能听见宁峨眉训斥小兵的声音。

什么清清白白礼义廉耻,好不容易说了几个新鲜词,还都说错了。

(五)

在我不知道的时候,我居然和宁峨眉关系已经不错了。

这是我在去龙虎山时候发觉的。

因为当时世子说了一声上完龙虎他就要走了。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。

只是同行这么久,我居然把这件事给抛之脑后了。

虽说大家不是都是军人,但多少也能算个袍泽。可惜未来终究是分了岔路,我想了想,决心还是离他远点好。

万一真的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,感情越淡越好,毕竟我们真的战斗起来都是会下死手的人,无论敌人是谁。

姜泥也要走。龙虎山一结束就要走。她是楚国公主,有自己的事情要做。

那天我看着她收拾行李,带了几件衣服,几贯铜钱,其他什么都没有。

没有香囊。

世子给她的小玩意实在太多了,那会儿她多多少少还是看着世子不顺眼,可能扔了吧。

她对李剑仙说花好吃,一老一小残害着花朵吃个没完。我抬眼笑的时候,看见宁峨眉也笑了。

他对着我笑,恍惚如春日里的太阳。

我在这笑容中看着阳光灿烂,想着:

宁峨眉,你还欠我一壶酒呢。


“请你喝酒。”

更深露重,我倚在窗边看明月,窗户开着。而他就这么自在的翻了进来。

不同于白日里他身着银甲,夜晚这会,他只穿着一件最简单不过的白衣。

我第一次细细看了他。他不是世子那般丹凤眼桃花面,而是星目剑眉。

也……也还算好看吧。

宁峨眉带的不是一壶酒,而是两坛酒。

我问他:“不是说军规不给喝酒吗?”

他道:“今日请了个假。今天我不是凤字营的人,只是宁峨眉而已。”

于是我们跃上屋顶。

月光像牛奶一样倾泄而下,我没喝几口,已经觉得醉了三分。

我说:“宁峨眉,你要走了啊。”

他没有回我,只道:“酒烈,喝慢点。”

我又灌了一大口,问他:“宁峨眉,我无人可以托付。若我有一天身死,能不能帮帮忙,给我墓前送点酒来。世子重情,不会让我曝尸荒野,但是他事儿多,肯定想不到这点小事。”

他似乎深深望了我一眼,然后回我:“好。”

我其实喜爱喝酒。但是酒量不好,喝多了容易乱说话。当死士怎么可以乱说话呢?所以我已经近十年没有喝过一壶好酒了。

今夜喝了两口,我唇齿像是不听使唤,我想让自己闭嘴,最好像往常一样一句话都别说,却听见自己嘴里蹦豆子一样:

“宁峨眉。你死的时候,要不要我给你埋了啊。战场难比城内……哦,你还有战友,用不着我操心……”

他打断我:“要。”

我喝醉了,听着他话有些急了:“你都有战友了,你要我做什么?我跑那么远一个一个翻找你尸身很累的好不好……你……你这人怎么这样?”

他拿起坛子碰了我的坛子,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,然后抬头喝了一口,满不在乎道:“我给你送酒,你不给我埋尸。买卖不是这么做的。”

我一想也是,但是又觉得生气,也咕嘟咕嘟灌了几口,大骂道:“宁峨眉,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小气!”

他岔开话题,说:“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?”

“记得啊。出北凉嘛。”

“但是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。”


宁峨眉第一次见我,是在听潮亭中。

更小的时候,世子身边不缺人,我就喜欢一个人在听潮亭边看鱼,看山,看水。

他那时也是刚刚上战场,还是个毛头小子。只是性子急,胆量大,建了大功也犯了不少小错。

徐骁把他大功抵了一堆小错。他虽然无所谓,但还是年少气闷,下着雨一个人气鼓鼓往王府外面走。

王府又大又复杂,宁峨眉只顾低着头走,全然没看路,再加上第一次来,等到抬起头的时候,已经是满目茫然了。

那时我就站在听潮亭边,举着一把伞,我带他走出了王府,然后把伞送给了他。

细雨打湿了我的衣服,他想把伞还给我,我却已经把门关上了。


酒水喝的又急又快,我余光看见他在凝视着我,放下酒坛时,他凑到我面前。

但最终什么也没干,只是拭去了我唇边的酒。

他和我说:“青鸟。你当真谁也不喜欢吗?”

我醉的没边,大着胆子往他身边凑凑,想凑合点热气出来。含糊不清道:“没办法啊。我只是一个丫头。我没钱,我的嫁妆只有一个刹那枪。”

我听见他似乎轻笑了一下,说:“那刚好,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,我也就一个卜字戟。你觉得这东西当彩礼,以后我的媳妇,会嫌弃吗?”

“不会啊。卜字戟多好的东西,就怕她以后拿不动。”

“肯定能拿的动。拿的动,我才好送给她。”

天冷,我似乎又往他那边钻了钻,他似乎低下头,温热的气息贴近我的脸上,我感觉似乎他给我披上了一件衣裳,然后环抱了我一下——当然,也可能是我的错觉。

我们聊了很多,聊了死亡,聊了未来,聊了我的父亲。那些我都已经记不清了,但是我依旧记得他在喊我:“青鸟。”

他喊我。青鸟。青鸟。青鸟。

一声一声。他不是个糙汉子吗?怎么还能这么温柔的?我没了意识,醉倒在他怀里。

(六)

第二天。我在自己床上醒来。窗子半掩,有时候还有冷气进来,而我盖着厚实的被子,没一个角落都被塞的好好的,一丝风都透不进来。

我揉着还有点疼的脑袋,慢慢坐起来,被床边等候已久的舒羞吓了一大跳。

舒羞真的很像民间话本里面的婶婶姨姨一类的人,她两眼直冒精光,问我:“你是不是和宁峨眉好上了?”

我烦躁地摇了摇我这个尚且还七荤八素地脑袋,一口否决:“他都要走了,以后都不是一路人。我喜欢他不是招罪受吗?”

她遗憾地噢了一声,似乎觉得有道理。得不到满意的答案,一路扭着出去了。

我心头却有点空落落的。

等他有了媳妇。还有没有机会给我坟前捎杯酒啊?应该不行了吧。我一想至此,对他那个尚未出现的媳妇儿已经多了几分醋意……不是……不是醋意。我在想什么呢!

姜泥今日远行。今日……

他也该走了。

不说能不能带上徐龙象,但他和世子的交易也就到这儿了。怎么会继续走下去呢?

我走到院子里一看。果然凤字营已经不见了。

整个院子里空空荡荡。

我揪了一小朵野花看了看,也想尝尝味道,却觉得涩涩的苦味。

什么啊?谁说甜的。就在骗人嘛。

世子的大船在江边等着。我跟着大家走了上去。

潮平两岸阔,风正一帆悬。世子坐在船上看着远方。突然出了声:“你留下了。”

我怔在当场。

熟悉的人跪在地上效忠。银灰色的盔甲太过刺目,几乎要让我的泪水落下来。

他留下了。

纵使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——我们本就不是会耽于情爱的人——但是我依旧感到欣喜万分。

我们终于不会当上敌人。我们或许可以是朋友,或许……

世子在和姜泥分别。我在和他言语。

他握着那把卜字戟,站在船尾,递给我。

我有点奇怪:“你给我干嘛?”

“你看看能不能拿的动。”

我一手轻松地把长戟举起,又扔回他怀里:“当初芦苇荡一战,我一枪扫开你的戟,你就应该知道我能拿的动。”

他道:“对。我也是这么觉得的。拿的动就行。”

我莫名其妙:“我拿你卜字戟干什么?”

他没有回答我,反问道:“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留下?”

“弃暗投明。”

他笑了笑:“不止于此。”

“还有什么?”我上了套,忍不住继续问下去。

他看着江面浩荡无垠:

“以后我会慢慢和你讲。你要不要听?”

“当然要。”

(七)

故事到这里本可以结尾了。但是舒羞三番两次想让我把后续都说了。

我不喜欢讲话,干脆挑着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时机,喝着两口热茶,在这次北行的尽头,把这些倒个干净。

其实也没什么。龙虎山之后,遑论是我,就是世子也看出来几分不对劲。

小兵喊我嫂子,他居然也不阻止了。

营中烤了兔子,四只腿,战友三只我一只。其实我都吃腻了,但我没敢讲出来。

我试着戴过那个香囊,好像所有人都完全没在意,于是我去找他的时候,一路叮叮当当。

舒羞说我寡言。宁峨眉居然专门跑过来说,我看你话也不少啊。

我拿起刹那枪差点和他决一死战。

战友说他开始攒钱了。说是要攒彩礼。

我看着他宴请自己一堆战友,心里想这得攒到什么时候啊。

还有一件小事。

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早上,霜还没有化去。我坐在船头,指尖叩着船沿。

我感觉到身后有一个人,那气息很是熟悉。

他说:“青鸟,我能抱抱你吗?”

于是碧水入青山,青山应如是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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